光明前夕的黑暗聖堂

兩騎俊朗的快馬，全力飛奔，在皇宮西苑的濃密樹林飛快穿梭。

在前面領頭的，是被後代稱為「明武宗」的大明天子，皇帝 朱厚照。

緊跟在後的，則是因為護駕有功，被「隨口」冊封為「左提督」的巨漢：江彬。

聽到馬娘娘要離開「豹房」，朱厚照急忙拉著江彬，騎上快馬，要攔住馬娘娘。

xxxxxxxxxxxxxx

這一年，是大明正德十二年。

大明王朝，日月無邊。

一百五十年前，先祖洪武皇帝 朱元璋建立了這個富有天下的強大帝國。 緊接著，明成祖不但連續五次出關親征，大敗了北蒙古的殘餘勢力，更派「三寶太監」鄭和率領無敵艦隊，宣威於天下，最遠處，甚至直達今天的非洲東岸。

大明王朝，不但富有天下，更威震四海！

然而，物盈則虧，亢龍有悔，盛極一時的大明帝國，卻因為朝野內鬥，引發太監與權臣的連番鬥爭，終於在六十年前，發生了讓御駕親征的英宗皇帝被瓦刺大汗俘虜的「土木堡之變」，大明五十萬精兵全軍覆沒，甚至引起了之後將近三十年的黨爭，大明帝國，從此衰弱。

此後，「親征，武德」也成了歷代大明天子與大臣們最難堪的忌諱。

xxxxxxxxxxxxxx

朱厚照剛剛登基的正德初年，朝綱被「九千歲」大太監劉瑾把持，年幼的皇帝成為閹黨集團的玩偶，劉瑾一手建立的恐怖特務集團「內行廠」，更與錦衣衛、東廠，以及多數貪圖富貴的大臣聯手，血腥整肅異己。

大明帝國，日月無光。

…直到正德五年，朱厚照，大明的天子，從開始傾頹的龍椅上，站了起來。

xxxxxxxxxxxxxx

朱厚照，大明帝國最備受百姓與臣子們期待的少年天子。

正德五年，未滿二十歲的朱厚照，巧妙佈局，團結了依然堅持氣節的士大夫與少數將軍，一舉發難，擒獲並問罪了號稱「天子仲父」的大太監劉瑾，並瓦解了組織綿密的劉瑾集團。

不到幾年，曾經叱咤天下，橫行無道的「九千歲」劉瑾，成為了被人遺忘的過去，曾經立滿帝國各個角落的肖像與長生祠，土崩石裂，剩下的，只有這座奇特的「西苑豹房」。

所謂的「豹房」，乃是朱厚照為了「極機密的特殊目的」，命令權傾一時的大太監 劉瑾，在皇城西苑建築的特殊所在。

根據《萬曆野獲編》載：「嘉靖十年兵部覆勇士張升奏，西苑豹房畜土豹一隻，至役勇士二百四十名，歲廩二千八百石，占地十頃，歲租七百金。」

在「豹房」之中，除了兩百多名的勇士之外，朱厚照還命人找來了西域番僧、伶人、商人、市井無賴…等「各色閒雜人士」混跡其中，並且豢養了大量野獸，其中，又以「靈巧善獵、多智善忍」的「獵豹」最受青睞。

當擊潰了劉瑾勢力，並任命完幾個為人敬重的賢能大臣之後，這位曾被視為「帝國希望」的天子，竟然從此不再早朝，只是混跡在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裡。

龍蛇雜處，置萬歲爺「千金之身」於危險之中，已經糟糕透頂，但，這還不夠糟！

更讓大臣崩潰的，是朱厚照竟然還要求選自教坊司、色目、高麗….等地的美女們在此出入，由於人數太多，甚至還要著令「洗衣局」協助安置。

光明天子，如此墮落。

文武大臣，尤其是皇帝的老師，當朝首府宰相 楊廷和，多次上疏奏請，希望萬歲爺多少顧及大家的面子，可以廢除這個「無賴聚集」、完全顯現大明天子「荒淫逸樂」的「西苑豹房」，但偏偏朱厚照總是笑一笑，說「朕自有道理」，便打混過去。

明朝文官素來以氣節為重，尤其喜歡跟皇帝對著幹，如果沒能成功，還可以搏個好名聲。照道理，遇到「豹房」這種高級娛樂，皇帝又不准大臣進去考察，是絕對不會善罷干休的；然而，朱厚照畢竟支持過大家剷除大奸臣「宦官」劉瑾，而皇帝職責的天下政務，在內閣首府 楊廷和的協助治理下，井井有條，相較之下，對「豹房」這種私德問題，大家也就睜一隻眼，閉一隻眼地當作沒看到了。

說到底，對現在的大明帝國而言，如何在韃靼戰神「小王子」鐵騎南下之前，盡全力回復因為劉瑾亂政，而奄奄一息的國家政務，似乎，更是當務之急。

而身為皇帝的朱厚照，雖然，說不上「勤於政事」、「事必躬親」，但對楊廷和，對滿潮的文武百官，這個荒唐的小皇帝，卻特殊地極為信任寬容，即使有人斗膽，竟然當面直斥其非，擁有生殺大權的萬歲爺，也從不妄加問罪。

因此，似乎也沒有為了「豹房」跟皇帝翻臉的必要。

只要，皇帝不過份就好。

偏偏，皇帝，這次過份了！

而這個讓皇帝過份的女人，便是「馬娘娘」：

大明右都督 馬昂的親生妹妹，馬雨柔。

xxxxxxxxxxxxxx

「什麼？是錢寧帶你進「豹房」的？」

躍馬急奔，驚險閃過一個橫生的樹枝後，朱厚照忍不住回頭問了一聲。

看到江彬點了點頭，朱厚照忍不住笑了笑：「錢寧這小子，比誰都貪生怕死，但動作又比誰都快，精准兇狠，就像一匹最狡猾的狼。」

「不過，找你來這件事，他倒是辦得不錯！」

看著江彬健壯的身影，駕馭著來自「天方」的高大名駒，真可說是人如虎、馬如龍，精神威風，讓朱厚照忍不住讚歎起來。

當然，少年心性，也暗暗有了比較之意。

「好，江彬，咱們來比一比，看看是誰先到！輸的，今晚要蹲在「豹房」的走廊烤肉，負責喂飽所有人！ 說定囉，駕！」

朱厚照說完，雙腿一夾，汗血寶馬「特勤驃」便如銳箭般，激射飛出！

江彬也不客氣，提氣呼嘯，壯碩的銀白身軀上，僅有肩膀部分有著點點玫瑰色澤的名駒「雪上梅」，破風追去！

xxxxxxxxxxxxxx

農曆八月，桂花飄香。

中秋將近，當空的夕陽燦爛，漸圓的殘月，悄悄地升上了東方朦朧的天際。

西苑外，禦道旁，楓葉已經染上了金紅色，秋風中，帶出了薄薄的涼意。

十余名身姿婀娜的宮裝少女，正站在一座黃金裝飾的鳳輦前，苦苦勸著一位氣質華貴的貴夫人。

這位貴夫人大約二十余歲，身材高挑窈窕，如桃花般豔麗的臉龐上，一雙閃亮的雙眸，顧盼間，透著一股凜凜英氣。

她完全沒看眼前華麗非凡的鳳輦一眼，只是含笑逗弄著懷中肥胖可愛的嬰兒。

「娘娘，奴婢求求您老人家了，萬歲爺吩咐過，如果沒有陛下的旨意，絕對不能讓您老人家離開這裡，就算您一定要回府探親，也要乘坐鳳輦才行…。」

「秋梅，我不是說過了嗎？我是畢夫人，不是什麼娘娘，這頂鳳輦，我自然是沒有資格坐的。此為祖宗禮法，又怎麼會讓妳為難呢？」

看著只有十三歲的小宮女 秋梅，著急地快要哭出來了，被稱為「馬娘娘」的馬雨柔，微微一笑，溫柔地安慰她。

「娘娘，秋梅不懂事，但是，萬歲爺他老人家真的說過…。」

「雨姐姐，別走呀，晚上有烤羊肉串兒吃呢！」

隨著朱厚照清亮爽朗的聲音，勁風卷起，兩匹駿馬奔了過來，一陣馬嘶，兩匹萬中選一的馬中蛟龍，傲然人立。

「轟！」地一聲，十余名宮女趕緊跪下，迎接聖駕。

對這一幕視而不見，大明天子 朱厚照一個翻身，從馬背上急急躍下，跑到了馬雨柔的身前，焦急地看著她。

xxxxxxxxxxxxxx

「雨姐姐，朕跟妳說喔，這羊肉，是用湖邊的柳樹做串心兒，將最嫩的羊裡肌肉串起來後，再用大炭燒火慢慢烤出來的。上次朕跟他們試了一次，真是又香又嫩！ 雨姊姊，今天晚上，朕會親自下廚，大展身手，妳一定要來試一試！」

看著眼前的馬雨柔，朱厚照既興奮、又期待地慫恿著。

然而，抱著嬰兒的馬雨柔，卻沒有回應朱厚照的開心，只是低下頭，跪了下去。

「小女子『畢門馬氏』，承蒙陛下浩蕩天恩，賜我母子在懷胎之際，便得以進入豹房重地，小兒有幸，不但得陛下聖恩垂愛，得以在豹房降生，更蒙陛下欽賜乳名『小豹子』，畢家上下，莫不蓬蓽生輝。如今，小豹子即將滿月，我母子也該歸返本家，讓他祖父與父親可以籌備他的滿月酒宴。」

聽到馬雨柔自稱「畢門馬氏」，朱厚照愣了半響，訥訥說道：「也是、也是，小豹子的滿月酒，的確該辦，連朕都想去喝一杯…，但是，在這裡不好嗎？」

「所有粗活兒都有人照顧，還可以幫朕教教這些宮女小子們騎馬射箭、以及西域、韃靼那些基嚕咕嚕的方言，那些個番僧喇嘛，也都喜歡和妳談禪說理，更喜歡逗弄著小豹子玩。 雨姐姐，妳…真的不跟他們說一聲，再走？」

「陛下天恩錯愛，拙夫畢春與小女子慚愧至極。蒙陛下齊天洪福，小豹子已然安全出生，小女子也是時候歸返家門，也可以避免旁人妄加橫議。」

「管那些俗人幹嘛？而且，妳不要回去啦，畢春那個蛋頭，他又照顧不好妳。」

「小女子的夫婿，是大明指揮畢春。謝陛下隆恩，照顧小女子夫婿一門，並欽賜小豹子這個孩兒乳名。願陛下萬歲千秋，小女子就此別過。」

「…所以，妳真的要走了？那麼，至少讓他們送妳回去吧。」

看到馬雨柔如此堅決，朱厚照臉色一黯，低下頭去，他心裡知道：即使富有天下，也許萬壽無疆，但今天，自己是再也留不住這個已經嫁為人婦、身為人母的青梅竹馬了。

聽到自小一起長大的「弟弟」失望的聲音，馬雨柔心中一軟，點了點頭，在秋梅的攙扶下，抱著小豹子乘上了本來無論如何不願意使用的鳳輦。

「陛下是天下蒼生百姓的依歸，但願您能更加勤於政務，別再讓楊老師為難了。」

離去前，馬雨柔的聲音從鳳輦中傳來，輕輕地對著這個少年天子說道。

「…還有，羊肉串火氣太大，少吃些，也免得胖了，下次比賽騎馬，你又要輸。」

秋風涼心透，月上柳梢頭。幾隻忘歸的鳥兒，孤獨地劃過天際，留下了聲聲哀鳴。

看著離去的鳳輦，朱厚照癡癡地說：「唉，朕哪裡不勤於政務了？百官的奏章，朕全部都看了，楊老師的建議，只要好的，朕也從來沒反駁過。

不管他們怎麼罵朕，朕從來沒翻臉，而京城一帶的百姓人家裡，朕更是常常偷空去轉轉兒，一起吃吃喝喝，問問收成。這些，他們不懂，雨姐姐，妳可都是知道的呀…。」

突然，朱厚照想到什麼！

「等等，江彬，她剛剛叫朕什麼？她叫朕不要貪吃，可是，她沒有叫朕「萬歲爺」，對不對？哈哈哈哈，太好了，哈哈哈哈！」

朱厚照樂極，拍手大笑！

這時候，一陣馬蹄傳來，錢寧翻身下馬，呈上了一封「豹房」專用的密函。

密函右上方，被火燒焦了一角，並插上了一根羽毛。

邊關，告急！

xxxxxxxxxxxxxx

「嗯，天氣漸漸冷了，也的確是他們該南下的時候。既然已經燒了幾個村落，這時候，的確是該嚴加防範，張欽做得很好，不愧是把朕抓回來兩次的居庸關巡狩禦史，不枉費我每次開溜都失敗…嗯…。」

朱厚照看了看密函，神色頓時不同，原先那個陽光調皮的大男孩突然不見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個成熟穩健的帝國天子。

朱厚照閉上雙眼，認真想了想長期以來所研讀的軍情文書，突然，若有所悟。

「…所以，張欽那顆又冷又硬的臭磚頭，親自率軍，出關巡邏去了？」

面對朱厚照的詢問，錢寧點了點頭。

突然，一個巨大調皮的笑容，在朱厚照難得成熟的臉上，炸了開來！

「太好了！江彬，上馬，咱們立刻行動！」

江彬一愣，沒有時間細想，只好立刻跳上「雪上梅」，急急忙忙地追著前面的朱厚照，加鞭急沖。

「錢寧，你不用跟來了，這次的任務比較危險，不適合你。」

對著立刻上馬，想要追隨過來的錢寧，朱厚照笑了笑，不讓他跟。

「萬歲爺，錢寧願意追隨萬歲爺赴湯蹈火，萬死不辭。」

滿心不願意地看著跨座在千里神駒上的江彬，錢寧只能低頭下馬。

「哈哈哈哈哈，不用了，錢寧，朕相信你，所以，有個更好玩的任務，要交給你，這個任務更重要，朕準備好久了，成敗之間，關係重大，也真只有你這個快手快腳的狼，能夠勝任。」

說完，朱厚照扔過來一個黃銅做的匣子，錢寧趕緊接住一看：這個匣子，通體用極薄的西域黃銅鑄造，輕巧堅固，圓潤如玉，上面竟沒有一絲接縫，唯一的開口處，則封上了「豹房」的特製封條。

「錢寧，你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，將這個盒子送到大同總兵王勳那邊。之後，趕緊回到豹房！記住：千萬別跟王勳那個一條筋的傢伙多說一句話，知道嗎？」

「好啦，江彬，咱們走！」

「萬歲爺，您老人家究竟要往哪兒去呀？」

不敢隨便上馬的錢寧，一路狂奔，追著朱厚照的身影大喊。

北風忽起，帶來了一陣寒意，以及朱厚照一向痛快不羈的狂笑：

「哈哈哈哈，朕要

御駕親征。」

xxxxxxxxxxxxxx

明朝正德十二年，西元1517年，歲次丁丑，五行中，火土相生，大吉。

然而，這一天，

大明天子，失蹤。